两年前的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上,好奇的读者看到了一本别致的回忆录,那就是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彼得·魏德哈斯(PeterWeidhaas)所著的《愤怒书尘》。这位魏德哈斯先生,上月又来到北京,看见我拿出他那本原名《把我的愤怒写入书架的灰尘中》的书,他笑着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有他的中文名字卫浩世。但他很快又把名片索回去。他说:“真对不起,我还没有来得及换新名片。”在他顺手划去“总经理”几个字的那一瞬间,我又想起来,他从今年2月起,已不再担任法兰克福图书博览会总经理。此前,我见过一份资料,说“他担任法兰克福书展总裁二十五年,在任期内以世界性的视野,使法兰克福书展成长为全球最大、最重要的版权交易中心。”因为以前曾见过一面,他很随意地和我谈起了他那本回忆录。
上次我们见面时,您作为法兰克福书展总裁,应邀来北京参加回忆录中文版首发式。如今,您已经光荣退休。对于过去二十多年的工作,您个人的自我评价如何。
就我这个职业本身来说,应该说是不错的。自己的工作嘛(他有些不好意思,笑得有点腼腆),还算可以吧。我一直都非常努力。〖在他之前,法兰克福书展自1949年创办以来,只有过两位总裁,他们分别是威廉·米勒(1949-1958)和西格费尔德·陶贝特(1958-1975)。继卫浩世先生之后,由洛伦佐·鲁道夫先生担任总裁。〗
您写作回忆录的目的,也有对自己一生劳绩回顾的意思吧。以后会不会再写回忆录续集呢?
实际上,我一直在思考,我究竟是谁?我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我做得如何?出于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我写出了回忆录,主要是想反映很多五六十年代青年的亲身经历。彼得·哈莫出版社在1997年为我印行了这本书。但从1995年起,我又着手写新的书,也就是这本回忆录的续集。其中将写到这些年在台湾和大陆两方作展览的一些内幕和故事。说起中国(他来过九次北京,曾四访台湾),让我想起第一次的中国之行。那时在1975年,中国还封闭得很,我们的所到之处都受到过分热情的招待,但对方明显是出于宣传的需要,有目的地组织我们参观了农村和工厂,哦,那种利用沼气的地窖,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从书里可以看出,每到一个国家之前,您总是要找本与这个国家相关的小说来看。有没有读过中国作家的书呢?
中国书我读得不多,但茅盾的小说的确读了一些,张洁的书我也有兴趣。别的作家就说不上了。以后如果有时间,当然愿意再多读些。
回忆录写作是否要靠日记来帮助呢?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是阅读却是经常性的,并且一定要把所思所想记在书的边缘,而且注明读完这一本书的日期。这跟别人的习惯不一样,人家通常把得到书的日期写在书上。多年以后重新拿起藏书,书中的日期和批注,会很容易就勾起我的记忆,想起自己经历的每一个故事和细节,这也就成了我写回忆录的主要依据。等我把这书写完之后,给出版家朋友看了之后,他们都认为该出版。很好玩的是,书很快在匈牙利、希腊、俄国和西班牙等国出了九个版本,也包括两种中文版。
书中非常动人的地方,是您诚实记录每一次恋爱的故事。您的前女友看过书后,是否有不同的看法?对了,您写出了人家的名字,对方会有意见吧。
(狡黠地微笑)对,我什么也没有隐瞒,所以写到往事时就很坦荡。至于用名字嘛,我自然早考虑到这个问题。你或许不知道,她们的名字我没用真名,写的都是我虚构的。不过,至少有一个前女友看了书,她并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毕竟那是我们共同的经历,大家当年都年轻嘛。
说到青年时代,您能谈谈当年的心态吗?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每一个德国青年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犯罪感,虽然我们本人并没有参与战争。大家都感到压抑,想摆脱现实,可是又无处可逃。因此,大家那时都愿意到外国去流浪,想借助外面的经历改变自己的心态。作为德国人的压抑感,很早就使我脱离了双亲的庇护。当我意识到以德意志名义发生并由德意志人们进行的残暴行为,也有我的一份在内时,正在成长中的我无法再忍受下去,于是产生了逃逸的念头。我不想做德国人,我不想再讲德语,我尤其不想再被列入这个社会。我逃走了,加入电车上的那些灰蒙平庸的人群。我逃离了老师们,我逃离一切在这个国家追求权势的人。我奔波于欧洲。法兰西,英格兰,西班牙,希腊,土耳其都列入我的无休止的逃跑计划之中。但是,很快我发现自己这样到处游荡不是办法,于是后来就返回德国投身出版。
流浪好像是六十年代很受青年欢迎的时尚,您的书也写到其他人的行动,大家是否受到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影响?
那当然,五十年代的青年,谁不读他呢?当然,卡夫卡和罗曼·罗兰给我的影响也很大。卡夫卡表达了一种当时我们中间很多人都具有的作为德国人的负罪感,尽管我们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被控告,但不知道是被谁控告。我们生活在一个幻觉的世界中,并且知道这是一个虚伪的世界。我反复读卡夫卡所有的书,像他的小说《审判》《变形记》我都读过无数次。我试图通过对内容的分析,深入到这些小说所特有的刻骨铭心的法则中去。
为寻找支持和方向,我开始读书。就像我当初把我的全部青春投入到搭车逃逸中去探索一样,我现在又把它投入到书籍中去了。我并不是出于自我教育而去读书,我在苛求自己。我把自己献给了我读的书。只有我在读书,我就生活在书中。每当我读完一本书,把书合起来,就意味着不仅仅是我在书中游历了一遍,而且也是书中的故事在我内心中的一次穿行,同时也多少改变了我。
我有大约四千册藏书,大多数都读过。读书应该成为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内容,我也希望今天的年轻人,有比我年轻时更热烈的读书情趣。